我把Ouyo取為漢字的「吾由」,因為這樣的名字在漢語上可以產生很多種解釋,最重要的是,「吾由」就是「我的理由」。

吾由 ouyo

文/攝影/洪健元

‧我就是想這麼做

許多人之所以從事某份工作,可能是為了賺錢養家活口、過更好的生活,或者環境使然,有什麼頭路就當什麼差。然而,若詢問一位藝術家為什麼從事藝術創作,往往只會得到一個理由-「這就是我想做的事」。
1995年,出身於三地門青葉村的魯凱族藝術家-撒列瑪勞‧吾由(Salimla Ouyo,漢名王光利,1967-)悄悄的在故鄉以「我的理由」成立了「吾由創作工坊」,正式宣告創作生涯的開始。

( 註:Ouyo其實是從名字Voruvoru簡稱而來的小名。)

吾由的創作以石板為主,作品除了傳承魯凱文化所固有的石板雕刻外,還有各種以石板結合彩繪、金屬等複合媒材所開發出來的工藝品,另外他還特別喜歡藉由石板畫來表達意韻深遠的情思,然而,若走進他的工作室,還可以發現許多帶點隨興與巧思的木雕、鐵雕等作品。事實上,他還有一些大型雕塑作品,今年特別引人注目的是豎立在高雄市國際花卉展的作品《蝶戀》。

吾由 蝶戀

《蝶戀》,2005,高雄市國際花卉市場

這是吾由為2005年高雄市國際花卉展所特別製作的大型雕塑作品。魯凱族所居住的地方,必建造祖靈柱,作為精神象徵的標誌。佩帶著熊鷹羽毛的公主浮雕,是一個高貴的形象,對稱的造型使人感到莊嚴穩重。祖靈柱以苦楝木為材質製成,則是取苦楝樹會招蜂引蝶的魯凱族傳說,上面裝飾著一個纖細而彎曲的髮簪,使祖靈柱在厚重感之外增添一份輕柔,旁邊掛的是一個懸蛹,蝴蝶彷彿剛破蛹而出,如花朵般綻放牠的翅膀。這樣的意象不僅打破了祖靈柱原本對稱的形式,使之不至顯得沉重死板,而有了活潑與抒情的感覺,使整體觀來,既保有莊重又不失靈巧,這也是吾由所強調的,在創造中延續了傳統的文化
意義。





























若我早一點知道原來有美工科這樣的東西可以念,就不會跑去機工科了。」由於吾由的家境清苦,國中時便離開了家鄉,送去給仁愛之家收留,最後在屏東的青年中學(現在的隆興高中)完成學業。畢業後,和許多原住民同胞一樣,在各個工地中打轉,過著打零工的生活,這段時間除了建築、鐵工外,待較久的是23歲一整年在廣告公司拿著拖把將顏料塗到大型廣告看板上,這時的他,跟藝術創作還差得遠。在打零工的這段時期,讓吾由有個穩定的生活與不錯的收入,然而心裡總覺得不踏實,加上那幾年原住民的意識抬頭,受到感召的他開始留意到原住民的藝術活動,陸續去看了撒古流(Sakuliu ˙ Pavavalung,排灣族,1960-)與陳峨安(排灣族)等原住民藝術家的展覽,當時撒古流的紀錄片作品《排灣人》更讓他深受感動,於是毅然的決定在25歲回到故鄉,了解自己原本生長的土地與文化,這使他進一步去接觸魯凱族與排灣族因地制宜所特有的石板文化。


石板的製作方式主要是將採集來的黑灰板岩和頁岩,加工鋸成片狀,以便運用在生活中,如石板屋、床、桌椅、烹飪器具等等,然而對遷到青葉村的魯凱族來說,石板是他們所失落的文化,吾由從小依稀知道曾有這個傳統,但不曾生活在石板所構築的世界裡,然而在族群意識覺醒後,於文化的尋根過程中,引發他對石板的好奇,促使他想去經驗石板的製作方式,於是吾由開始去霧台鄉那裡看師傅們如何雕刻石板,並跟著工人一起「打石板」
(將岩石切鑿成片狀)。有次趁眾人休息的時候,吾由興起了雕刻的念頭,「偷偷」在那裡仿造師傅的技法將蛇紋、山形紋刻上去,本來還怕被罵,當然,這個故事的結果可想而知,師傅進來看到後說:「你應該去當藝術家,還待在這裡作工幹什麼?!」於是,吾由此後更是一頭鑽進了石板創作的世界。


吾由 石板桌椅組

‧傳統與創作的辯證


事情總是難以兩全其美,在埋首摸索石板的創作時,吾由去打零工的時間就越來越少,經濟情況也越來越差,生活開始變得困頓了起來,然而他對石板的喜愛,不僅是因為在文化上對它有份認同感,他還感覺到那岩石的材質散發著獨特的美感,灰黑的質地彷彿潛藏著生命力,準備化做各種形狀,於是在
28歲時,他決定「走自己的想法」,以「吾由」為名,成立自己的工作室。他一開始從傳統的工藝出發,以線雕的方式製作石板桌。兩年的時光過去了,吾由雖然浸淫在雕刻的喜悅中,但也面對到創作的困頓,僅是複製傳統的工藝品,已不能再滿足他,甚至讓他逐漸感到倦怠、窒息。他想要深刻思考的問題是:「何謂創作?」事實上,做一張石板桌可以賣到8000元的價錢,很好賺,也很受歡迎,尤其在參加了1998年「屏東縣十大創作聯展」後,「有個很會製作石板桌的藝術家」名聲逐漸傳開,使他的生活稍微好轉,然而在那次展覽中,讓他見識到古勒勒等其他原住民藝術家的作品,眼界為之大開,他認知到「傳統」畢竟是死的東西,創作不能被傳統綁死,傳統需要「延續」,但「延續」並不能僅靠「複製」,還需要「創作」的介入,才能使傳統活化。若僅止於複製,不能算是創作,這個轉變,使他的作品躍出了傳統原住民的工藝,並賦予原住民藝術新的面貌。


在魯凱族傳統的文化中,即有「工藝師」的角色,稱作
dara zega zega」。工藝師主要是為貴族服務,雖然屬於平民階級,但在部族中亦擁有特殊地位,他們的工作雜多,舉凡刺繡、雕刻、建築無一不包,這些工藝以實用、裝飾、與宗教等功能存在,雖然從現代的眼光去看覺得很美,但在魯凱族文化本身來說並沒有「美」這個字,也不以「藝術」來指稱事物(雖然這些概念以另一種形式內化在生活中),繪畫亦不存在於魯凱族的歷史中。不過近十多年來,工藝師的角色產生變化,原本嚴格的社會制度在文化衝擊下徒具象徵形式,工藝師也不再經由世襲產生,事實上許多傳統技藝面臨失傳,促使許多有志的原住民投入工藝的復興與創作活動中,並注入許多與傳統不同的語彙進來,因此像吾由這樣的原住民藝術家,也不再僅是進行複製性的生產,而是意識到「藝術」的表現問題,甚至脫離實用目的,去面對創造力的挑戰,往純藝術邁進。


吾由 石板畫吾由第一件嘗試石板畫的作品


‧畫百步蛇圖騰,不是畫在地上爬的那隻!


自從吾由意識到「複製傳統」的觀念會阻礙他的創作後,使他的作品開始展現了活躍的生命力,如何面對傳統的問題,也有了嚴謹而正面的思索,其中最重要的也就是處理圖騰的問題。吾由的作品主要分為三大類,一類是透過活用文化圖騰的意義傳達他的觀念訴求,一類則是表達情感的作品,另外則是在建造自己的家園生活時延伸出來的作品。對於圖騰的運用,吾由說,以往只有頭目才能詮釋圖騰意義,現在則是每個投入創作的原住民藝術家也可藉由藝術來詮釋圖騰精神,然而,若要運用傳統的圖騰,就要進行深入的了解,不能隨便瞎拼亂湊,要能解釋得出來,否則就會失去在作品中運用圖騰的意義。因此,吾由批判有些地方為了營造原住民的文化形象,濫用或亂畫圖騰的情形,他舉例說:「
為何百步蛇是人首蛇身的造型?我們對百步蛇有許多傳說,如百步蛇救過我們魯凱族,因此我們稱百步蛇叫朋友(Balada),是像人一樣的,但比平民地位崇高,因此把百步蛇畫成很寫實的百步蛇基本上是錯的,因為我們所崇敬的百步蛇不是在地上爬的蛇,是象徵化的蛇,有人的臉,我們敬仰的是百步蛇的精神與意義,因此去畫那條在地上爬的百步蛇,就比傳統文化的精神還要倒退了。」若用漢文化來理解,正如把傳統的「神龍」畫成「恐龍」一樣好笑吧!也因此,吾由認為圖騰的使用,還不在於技法的問題,而是圖騰的意義是否有被掌握與理解,使用後是否能被合理的詮釋出來,若將不同部族的圖騰結合時,也會有他們結合的理由,作者必須清楚這麼做是為了什麼,畢竟這些圖騰有它們原本的意義,因為創作者的結合,意義就更大了,也不得不慎思處理。





吾由 背叛

《背叛》,石板浮雕,2000

《背叛》這件浮雕作品,採用不規則的刀工,並隨興留下的刻鑿的痕跡,形成凹凸不平的切面,使石板在光線的映照下,呈現如印象畫般的閃爍光影。吾由試圖塑造一個寫實情境,彷彿帶我們去面臨事發現場,在畫面上可看到兩女一男所呈現的姿態,歡淫與難堪的意象躍然而出,背對著我們的男體充滿官能性的壯碩肌肉,在兩個隱約女人的身影中顯得特別突兀,彷彿被刻意強調。有趣的是,若從模擬創作的過程閱讀,被用力搥打的,則是那男人輪廓以外的畫面。























「我的創作是從內心出發來看世界的」



除了與圖騰有關的作品外,自1998開始,吾由主要創作了三個系列的石板雕刻作品,從第一個系列的作品《慾》、《背叛》等(尚未替此系列命名),到《髮舞》系列(2001)、《星心的故事》(2002),這三個系列都在刻劃人面對情感的糾結,從怨恨、熱情、落漠、慰藉到關懷,並將自己的情緒融會刀法抒發到作品上,這些在觀念與技法的摸索與突破上,使他從一個石板桌的工匠進而陸續受到「屏東美展」、「原住民木雕獎」的肯定,作品也在台灣各地展覽、收藏。然而對吾由來說,他並非將工藝從此與純藝術的創作切割開來,因此他也不斷研發石板與其他媒材、觀念結合的可能,試圖為傳統的石板工藝注入活潑的造型意趣。另一方面,對許多原住民藝術家而言,特別喜歡打造自己的房子、甚至包辦自己居住的室內設計,因為在透過打造生活家園的過程中,不僅可磨練著他們解決問題的處理方式,也使他們的創作慾有施展的空間,並從中尋找到創作的靈感,對吾由來說,藝術徹底是生活之事,因為他居住的環境處處都是他創作的痕跡。


吾由 望天 《望天》(2001),這件作品是為了響應達悟族抗議在政府在蘭嶼放置核廢料所作。這件作品刻劃達悟族戰士形象,他交叉著雙手,拿著煙斗,仰望著上天,無奈的神情,無畏的姿態,堅毅的站在海上。


對吾由來說,至今十年的創作生涯,不僅經歷了創作的種種轉折,人生也因為面對隨之接踵而來的挑戰,心境上從當初敢愛敢恨的少年,變得沉穩內斂,對於自身居處的部落與整體社會也有了更多的期待與關懷,他看到現代建築的入侵,造成對原住民部落的生活習慣改變,西方式樣的屋舍庭園與圍牆取代了傳統的石板屋,原本彼此緊密聯繫、互通有無的族人也逐漸受到都市鳥籠文化的影響,在這樣的社會結構下,外來文化也迫使單純的部落環境變得複雜。吾由在打造自己家園時,也「無可免俗」的砌起了磚牆,畢竟拜訪他的人多了,總需要有個對「外賓」來說是個舒適的環境好接待他們。其實吾由最愛的,還是那帶點脫序、雜亂的工作室,一個閒人勿近的天堂。

吾由 工作室入口 吾由 狗 吾由 ou嘴型的面具 吾由 yo嘴型的面具


已刊登於高美館刊《藝術認證》,第二期(20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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